我們都相同又不同

我的中二天堂

我的國中時期有大量的時間都花在玩《天堂》,從二十年後我特地為它寫了一篇文章《二十世紀末的MMORPG》,以及四年後的另一篇文章《在「人生遊戲」跟AI 比賽練功》,就不難看出這款遊戲對我的影響之深,。

當時的我某天偶然發現一個小技巧,可以把遊戲預設的背景音樂換上任何自選的音樂。

客製化自己的遊戲體驗對當時不會寫程式的我來說很有趣,但也有部分是想要從中得到一些優越感,因為我的背景音樂可以跟別人「不一樣」。

我放了很多符合當時中二年紀會聽的歌,譬如品冠〈最想念的季節〉,也放了一些周杰倫的專輯。那些歌曲滿足了我對愛情的青澀想像,成為了我青少年記憶中,既假掰卻又神聖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當時還有一位華語樂壇天后 — 孫燕姿,可以說幾乎沒有人不會唱她的歌:〈遇見〉、〈天黑黑〉、〈我懷念的〉、〈第一天〉、〈開始懂了〉、〈我不難過〉、〈綠光〉、〈我也很想他〉、〈超快感〉。這一串歌名一點都不誇張,只要經歷過同個年代的人,幾乎都可以舉出好幾首她在當時膾炙人口的歌曲。

以上孫燕姿的歌曲都是發表在多數人最熟悉的前幾張專輯當中,但直到她第五張專輯《Leave》,她才真正展現出詮釋情感的超能力。即使早期就有很多快慢歌,這張專輯仍然打造了各種不同風格的歌曲、試圖突破以往的框架,效果卻意外地好 — 她的歌聲總是能演繹出鮮明的畫面、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 即使多數歌曲我甚至從未看過官方 MV。

〈不同〉是當中比較冷門的一首,但也是我回味之後印象最深的一首。

究竟我是在放進《天堂》之前就喜歡聽,還是全部丟進去遊戲資料夾之後才發現這首歌,原因已經不可考;但二十年後,除了經典的官方遊戲 BGM 之外,它卻是我對《天堂》的代表性聽覺記憶。

清澄白河深川資料館通り附近,這天是很隨性的散步,2024-05-12


聽覺記憶

對人來說,能吸引我們的總是影像優先於文字、而聲音又優先於影像,這某種程度解釋了在刺激過多的網路環境中,為何文字逐漸不受主流喜愛。

我以文字創作為主,對現在以影音(特別是短影音)為主流的平台有諸多不滿,但另一方面我也無法否認,聲音的確是最能勾起我回憶的媒介。

即使記憶早已模糊不堪、曾經有過的對話內容也無法復原,但一聽到某些歌之後,我的腦海還是能重現當年的氛圍,那些僅存的聽覺記憶有點像夢境一般,一方面模糊到難以用文字描述,一方面持續的時間也久到不可思議。

對了,在繼續看下去之前,邀請你一起來聽〈不同〉這首歌,當做這篇文章的背景音樂。

地心引力的作用 我逃不開地球
走到世界另一端 沒人認識我
街上的人 跟我那麼的相同 卻又那麼的不同 —〈不同〉

「50 紅水、3000 支銀箭、一樣週而復始的練功地點,卻期待遇到不同的玩家,展開不一樣的旅程。」— 這就是我聽到〈不同〉的旋律之後,首先喚醒的心情。

如果我說現在喊的元宇宙早在二十年前接近實現過,你可能不會相信。

當時不需要 VR,我們用極其簡陋的 2.5D 畫面就能進入另一個世界,擁有沉浸的體驗。我可以因為有人給我一件不值錢的裝備而高興,或是跟網友隔著螢幕打字聊一整天,也可以因為被路人放冷箭攻擊而在遊戲裡吵架氣到吃不下飯。

當時的 MMORPG 最具魅力的地方,就是能在那個世界以另一個身分、體驗現實做不到的事情;畫面精緻度不是重點,因為讓我如此沉迷的,並不是用先進的物理模擬引擎模擬出來的擬真畫面,而是我在遊戲中與陌生人交流所體驗到的人性。

多一點 多一點 自我的空間 少一點完美的呈現
不需要改變 It’s my little secret
多一天 多一天 不同的體驗 少一點經典的意見
oh~ it's my little secret —〈不同〉

在那個時候,我們在意自己的瀏海、在意自己能否去那個人氣很高的同學家、能否跟誰一起出去玩、被指派週末到學校做教室佈置或花燈比賽的時候會一邊埋怨一邊竊喜,因為能跟心儀的對象多一點相處機會;然而我們也擔心可能會被排擠、無法跟上別人的話題、喜歡什麼歌手、用什麼文具。

那是一個不存在手機網路的時代,因此沒有無孔不入的網路社群,十幾歲的我們,生活完全圍繞在學校的大小事。每一件事情既可以是動力,也可以是壓力,我們無時無刻都在 FOMO(Fear of Missing Out)。

類似於《天堂》這樣,能逃到另一個陌生世界的「大門」曾經出現了好幾個,讓我們這些徬徨的學生能夠「做自己,好自在」。即使只是轉移注意力裝作不在意,隔天再回到現實也已經足夠喘口氣了。

清澄白河附近,木場公園大橋下,2024-05-12

相較於二十年後的數位毒品只以刺激性為賣點,當時的網路遊戲提供更多逃避與慰藉,也呼應了未來「逃避可恥卻有用」的名言。這樣對照下來,那些一到了上班上課時間就會斷網的網路成癮不但沒那麼可怕,還某種程度滿足了真正的社交需求。

長大後才發現,那麼輕鬆就能逃避現實可真是幸福過頭了;被別人嘲笑「落伍」是當時我們最害怕的事情,若是換成現在,根本不會有人會發現誰又被資訊洪流淹沒了。

現在回想,我不覺得當時不成熟的自己可笑,反而只剩下滿滿的羨慕。因為不出數年內,那些異世界就被練功機器人踏成焦土。

而在那之後,通往異世界的大門再也沒有打開。


接受不同

蹲在路邊哼著歌 唱著我的心事
快樂悲傷在街上 不需要掩飾
不必堅持 和不搭調的人 可以有不同的心事 —〈不同〉

如果說〈不同〉的前半歌詞是給自己一點逃避的空間,而後半段就是進一步接納別人能有不同的想法,同時擴大了自己的世界。

離開台灣後我曾多次想要跟台灣的朋友解釋,為什麼我覺得日本更適合自己,最後都因為價值觀隔閡有點大,無法用三言兩語表達,而選擇不花時間解釋。

我發現最大的問題在於說服他們「為什麼我不去追求(台灣人的)標準答案」,現在我能用一整篇文章的篇幅好好解釋。

來到這裡之後,外國同事都會講他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好惡非常分明,甚至連來自新加坡、印尼這些亞洲國家的同事也是,但我們不太會因為別人的強烈喜好而影響對這個人的觀感。

很多我們覺得是好的事情,對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來說反而是壞事,所以他的喜好並不會冒犯到我,反而會提供我更多觀點。

德國同事從來不知道台灣可以如此潮溼;在法國工作過的印尼同事受不了日本的夏天(合理推斷,他一定更受不了台灣的夏天);但就算他們說台灣的天氣跟屎一樣,我也不會反感,因為我們的人生經驗與價值觀有太多不一樣了,對每件事情的看法有衝突根本是家常便飯,有同樣想法才是驚喜。

在台灣,「興趣」常常是話題終結者:只要你稍微花一點時間在自己的興趣上,就會被同輩投以「好奢侈」的羨慕眼光,因為那不存在於多數人的生活當中、很難得到別人的共鳴與回應。—〈被公式殺死的興趣〉

我發現台灣人喜歡做自己,但有時候不喜歡別人做他們自己 — 長輩們不希望別人提醒他違停擋住別人的出入口,或是不喜歡被禁止在陽台抽煙、被要求不能在樓梯間堆積雜物,但總是希望影響你的各種選擇,從工作、結婚到生子、買房、按照他們的標準答案過生活。

這樣嚴以待人、寬以律己的文化也傳承到了年輕的一代,我常看到有人認為自己可以表達任何意見,卻容不下對方表達不同的意見。

乍看之下台灣人活得比其他亞洲自由,但若是別人不活在自己同意的價值觀下,就會忍不住去批評或質疑對方,這種多樣性還不夠成熟,也還不是真正的自由。

清澄白河木場公園附近,大榮橋旁,2024-05-12

脫離台灣社會幾年後,只能跟在日台灣人,或是其他國家同事交流價值觀,我的預設思考模式從「為什麼能有別種想法?」逐漸變成「為什麼只能有這種想法?」,這是基於生活經驗長期累積的差異,很難用三言兩語弭平,因此逐漸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很難對台灣人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

多一點 多一點 新鮮的空間 少一點 多餘的諒解
離開了範圍 it's my little secret
多一天 多一天 不同的危險 少一天 規則都省略
oh~ it's my little secret —〈不同〉

在台灣常常被問「為什麼你不做這件事情?」譬如:

  • 「為什麼不選醫科?當醫生不是比較好嗎?」
  • 「為什麼不考公務員?當公務員不是比較好嗎?」
  • 「為什麼不買房?有房不是比較好嗎?」

身為一個台灣人,我非常熟悉這種文化,因為我們從小就是這樣被問上來的,這是我成長的惡夢,成年後也無法擺脫。

因為我很清楚,這樣的問句預設了凡事有優劣之分,運氣好的話只是對方無法理解(對方也沒有試圖要理解),但更多時候則是會遭受一頓質疑,甚至被下指導棋。

而來日本後我很幸運,大部分接收到的訊息是「原來你選擇這樣,真好!」或者是「你有沒有考慮過其他選項?」,這些句子背後的想法是,從一開始就預設每個人有適合自己的選擇,並沒有所謂的標準答案。

當然,我並非生活在常規的日本人環境中,甚至多數來日本的台灣人也都跟我處在不同的同溫層之中,因此我與別人的際遇可能完全不同;但能擁有這樣的不同,也正好說明了日本能夠容納這麼多可能性,因為在台灣,不管你處在哪個同溫層,大概都是會被問一樣的問題。

難道日本人心中沒有「標準答案」嗎?我想一定是有的,不遵循社會常態一定也會被鄙視,搞不好比台灣還嚴重;但他們習慣保持距離、不隨意介入別人的價值觀,這樣的距離感讓我能夠有更多喘息空間。我觀察到身邊來日本的台灣人,在這點上也都跟我不約而同有某種程度的相似。

開放式的問題對一些人來說反而有更多壓力,因為多元的同時也會帶來不確定性。沒有社會共同的最佳解存在,就代表要花更多心力尋找自己的目標,但對我來說,開放的問題反而是一種解脫。

喜好不需要有標準答案,如果你跟我有同樣的好惡,那我很高興找到同好,但如果你不同意,那完全沒問題,因為沒有標準答案,我也不希望所有人的價值觀都一樣,那太噁心了,不是嗎?

東京建築祭,三井本館附近,2024-05-26


AI 孫燕姿

AI 孫燕姿可說是第一位「出道」的華語 AI 歌手,「她」翻唱孫燕姿與別人的歌曲多到不勝枚舉,雖然普通人仍然可以聽出瑕疵,但演唱的功力也已經超越以往多數劣質品,不難想見未來還有更多歌手會被 AI 化、而且更加難以分辨。

一位錄音師說「孫燕姿咬字特別乾淨,基本上沒有什麼長音,音色辨識度強,用感情而不依賴技巧,這樣的聲音最容易被AI化。」或許解釋了為何 AI 孫燕姿能比較早出道成功,不過這其中或許也有當年的情懷存在,就像我與〈不同〉這首歌有著特別的連結一樣。

2023 年 5 月,孫燕姿在自己的部落格中刊登了《我的 AI》,其中提到了她對 AI 孫燕姿的看法。

You are not special you are already predictable and also unfortunately malleable. (你並不特別,你已經是可預測的,而且不幸的是,你也是可控制塑造的。)

這段看似消極的文字彷彿在宣告技術主義的成功,讓我在一年前看到這段文字的時候,對孫燕姿非常不諒解。

在我的粉絲濾鏡中,孫燕姿應該有一顆人文關懷的心,才能用她的歌聲演繹出一首又一首動人心弦的歌曲,難道我一直都看錯了這位依託我當年情感的創作者?

直到最近為了寫這篇文章,我又回去翻找了她的部落格原文,讀到最後才發現,我以前接收到的只是被媒體斷章取義的一部分。

In this boundless sea of existence, where anything is possible, where nothing matters, I think it will be purity of thought, that being exactly who you are will be enough. With this I fare thee well.
(在這無邊際的「存在汪洋」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任何事都無所謂,我想,只要思想純粹、做真實的自己就夠了。寫到這裡,祝你安好。)

她坦然接受了自己被 AI「取代」的事實,也不認為人類有能力與 AI 競爭,這些媒體都沒寫錯;但更重要的是在文章結尾,她也認為這不妨礙我們作為一個人,我們也不應該只想著跟 AI 競爭,而是回歸本質,去思考作為人的意義、做真實的自己。

人類曾認為自己的能力比 AI 強,或者至少還保有獨特性,而這兩個信仰都隨著科技發展被撼動。在未來,不但每個領域都有 AI 能做得比我好,AI 還能模仿世界上任何一個人。

孫燕姿部落格最後所謂的「存在汪洋」,是計算力把全世界都程式化的具象化結果,也是我以前寫過「人類的數據化」所表達的終極未來,屆時「獨一無二的創作」便不再是人類專屬的能力,因為任何可能性都能夠被機器計算出來,未來當跟我們差不多能力的 AI 能夠以億萬倍的速度產出,「無限猴子定理」就不再是可笑的理論。

一間在橫濱喜歡的咖啡店要停業了,老闆跟我們說之後再聯絡,2024-05-25

然而就算我們的工作能力被取代、也失去了引以為傲的獨特性,都不會剝奪我們作為人的完整性,因為我們還可以自由地思考,賦予創作意義。莎士比亞的全套創作正因為是莎士比亞寫的,才變得有重量。

與其說 AI 是威脅,完全不思考就全盤接受 AI 產生的世界才是人類的結束;而保留思考與開放的態度,不去追求絕對的黑與白、不盲從標準答案,不但是面對 AI 挑戰下我們僅存的意義,更是維持人類世界不受極端主義破壞的最後一道牆。

你擁有什麼 我失去什麼 想要自由 yeah
而我們相同 而我們不同 卻完整 — 〈不同〉

在十幾歲時陪伴我得到了很多新奇的體驗,而當時從沒有認真看歌詞的我,在二十年之後才稍微理解了它的後半段歌詞。

這首我當時喜歡的歌,也變成了現在的我所喜歡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