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拍與靈魂出竅

自己與街拍

250130,路人,華山文創

剛開始攝影的時候,多數人都是因為想要成為某個人,譬如想要拍的跟那個誰誰誰一樣好,然後就開始模仿他。

我也一樣,無非是想要學習拍出好看的照片,但持續不久,興趣缺缺,直到用了接近自己視角的焦段之後,發現這樣看向外面的方式,就是在紀錄自己觀點的變化。

觀景窗好像有一種魔力,一直在問自己,想要成為怎樣的人。也像是激起了我的探險心,會不自覺地想要探索,然後就會一直拍下去。

整理舊照片的時候,因為記憶逐漸模糊,也開始好奇當時的心態是否已經有所不同。有時覺得拍照當下對風景的新鮮感已經消失了,有時候則覺得當時錯過了一些有趣的小地方,這就好像在重複看一本書或玩一款遊戲一樣,閱讀自己的經歷,每一次可能都有不同的體驗。

既然每一次都不一樣,那每一次都很重要。執著於第一次就要拍出很完美的作品,就顯得沒有意義了。

250117,台北的工地

回台灣的時候看到陳冠霖用影片紀錄了新生和平天橋,這個創作具有強烈的目的性。我一開始覺得這樣的目的性,跟我紀錄自己有很大的不同,但看到最後恍然大悟:去紀錄廢墟或被拆遷的建築物,同樣是反映了跟自己對話的渴望。

原來我不孤單,很多人都是試圖透過外在的畫面,紀錄內在的自己。

「看東看西一陣之後,你總還是看回你自己。」— 舒國治〈旅途中的女人〉

即使是替客戶拍的專業婚紗攝影或人像攝影,也會有攝影師試圖留下一些只屬於自己的東西,可能是照片風格、故事、手法,而這種想要留下些什麼的想法,可能就是我們期望把靈魂「存檔」的地方。

250117,台北的天空

農曆過年前路過 bamboo 咖啡,那是我第三次光顧,在巷子對面就被大姐認了出來。她說我氣質跟別人不一樣,但我常被說長得像大雄、又怕冷而穿著過度厚重的衣服,要認出來的難度很低,前提是他要記得有我這位客人。

脫離青春期之後我就不太在意自己的外表,但開始街拍之後,面對眼前的觀景窗,我才開始思考自己在別人眼中看起來像什麼、我又希望別人眼中的我看起來是怎樣。畢竟一但照片被拍下來,我們的形象就被拍板定案了,再也無法為自己爭辯些什麼。

人與人之間的印象也是一樣,每一次的交談可能都是彼此最後一次的見面,直到下次再更新為止,給彼此留下的印象將會永遠定格在那裡。

這樣一想,就不由得對自己的展現出來的狀態開始在意了,不是帥或醜,而是給人的印象是有精神或厭倦的?姿勢是有支撐力的還是駝背的?我是否讓人喜歡或討厭?

看起來好像是我在意別人的眼光,但有一點點微妙的不同,比起滿足別人,我更想滿足自己。

散文、閱讀與街拍

我的寫作這幾年從科普與評論轉為散文,因此也開始對這個文體有興趣,而少量閱讀一些散文。

譬如因為好奇星野源這個人,從練習日文閱讀、到開始覺得他的散文有趣,才發現這種「不那麼文學」的文體,也有它的魅力所在。

某天回台灣的時候,心裡覺得煩,走了幾間台北中山區的書店,在好土書店停了下來,買了本《理想的下午》,看到推薦序寫道:

『散文的審美與散文家的想像力是與眾不同的,他用不著像詩人那樣祈靈繆思,好在眉心修煉出一隻魔眼;也用不著如小說家那般閉戶向壁,苦築一座不存在的蜃樓。他只需要閒下來一些,便見「庭下如積水空明」;然後再閒一些,便能將這很多人也許都曾看過但又不復記憶的景象寫下來。他不該太費力氣,也不可太著痕跡,輕輕一拭,那蒙灰的鏡片方能頓時明朗,令人感到眼前萬事依舊,可自己就是比往常看多了些什麼。』 — 梁文道

250130,主機板集合體,華山文創

短短一段文字,甚至不是內文,精闢地點出原來我喜歡的事物有這樣的共同點。

散文看似門檻最低,但上限卻很高,就像街拍,它是個拿著手機在巷口就能做的事情,但卻完全不簡單。如果常人看見的平凡之物,能在照片中顯現多一點點什麼,那就是街拍需要的觀察力。

過年期間走在台北街上,除了景點之外,難得可以看到只有平常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的人走在街上。整條街看不到什麼人,讓我終於感到有一點放鬆,卻同時開始覺得有點憂鬱。

250117,圍欄後的老宅,台北中山區

不知道是違停、垃圾、電線、斑駁外牆、二手菸,跟偶爾大聲嚷嚷不守規矩的台灣人讓我厭煩,還是正因為人少了之後,知道原來台北原本可以很舒服,而感到沮喪,或者都有。

帶著這種複雜的想法,一邊緩慢走在街上,我想等等看它會不會變成別的東西(是在釀酒嗎?)。

晃了幾間台北的獨立書店,選了其中一間坐下來、讀了一陣子書之後環顧四周,發現這間店已經來往的十幾組客人之中,只有一兩人有在看書。

我是與文藝扯不上邊的理工直男,此時卻擔心起拿一本書在書店仔細閱讀,會讓自己在打卡自拍、高談闊論的人群中變得格格不入。

過了一小時後,發現也有人在認真看書、有人在做研究題目、有人則是認真討論出版,我才想起來這裡是台北,根本沒人在意我有沒有合群,想要在獨立書店打手遊、拉保險都可以,反正我們台灣人愛怎樣就怎樣。

以前的我不會想找個地方安靜看書,當然也不會試著從旁人角度看自己的存在是否突兀,不知道是住在日本對我的影響多,還是年紀的影響更多?

250130,晚上的華山文創

有一說是過年時人潮消失的台北,才是屬於台北人的台北。我好奇,台北人平常會有格格不入的感覺嗎?過年的時候這種感覺又會少一點嗎?

陣營九宮格與街拍

我有種先入為主的猜測,覺得醉心於街拍的人大概都像我一樣,是陣營九宮格中的「混亂中立」。

250131,警用機車守護的垃圾堆,台北

「混亂」來自於像我們這樣的人,在拍照當下不會將自己的價值觀加諸於眼前事物。

在街拍的過程中,觀察的對象不止眼前所見,也包含自己。譬如我討厭擁擠髒亂,但此時我是一個抽離的旁觀者,觀察眼前的畫面、也觀察我是如何拍攝這個畫面,而不對髒亂本身評論,就像靈魂出竅一樣,連討厭的情緒也變得很遙遠,彷彿那不是我。

不想踩在地球上的任何一種道德觀基準去拍攝,對地球上的人來說,或許就是一種混亂的價值觀。

250131,一間老舊卡拉OK前的煙灰缸

「中立」來自於我沒有要對觀察對象做什麼的意圖。我沒有希望拍攝的對象變得更好、或毀滅它,就只是觀察。

我猜測,街拍這樣的行為之所以會出現「拍攝者不救」這樣的爭議,排除一些極端的譁眾取寵行為之外,很多時候也因為我們是混亂中立。

在我們的世界裡,干涉與評論都沒有紀錄重要,而當它們彼此衝突的時候,自私的我們因此會選擇(可能違背普世道德價值觀的)紀錄那一方。

另一方面,當記錄得越多,就越不能確定干涉能帶來好的結果。如果我不應該干涉獵豹掠食羚羊,那我應該干涉眼前需要幫助的人嗎?我只能慶幸目前還沒有遇過這樣的難題,或者是我還不夠勇敢,所以嘗試不讓自己遇到。

250117,馬路,台北

作為一個拍攝時混亂中立的人,這種抽離感雖然很抽象、有時候也會感到無助,但又感覺自己活著、有好好地觀看這個世界,而不是行屍走肉過著千篇一律的每一天,對我來說,可能已經離不開這種模式所帶來的養分。

人總要有一件事情,必須留給自己與自己相處、然後看自己怎麼與世界互動。那可能是旅途、是露營、是攝影、是寫作、是冥想。如果你找到了屬於自己「靈魂出竅」的方法,務必要好好珍惜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