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後半,我又換工作了

爬不上去的那一天總會到來

剛進入職場前幾年,大家都說「軟體工程師加薪最快的途徑就是跳槽」,這個概念大致上沒錯,因為人才市場的最根本邏輯,就是企業並非完全按照能力敘薪,更多時候是取決於雙方籌碼,而跳槽的人比起留在企業內的人擁有更多籌碼,也就更容易爭取更好的待遇。

在疫情前,軟體工程師如果隨意跳槽,最差的情況就是再跳槽一次,因此跳槽是個低風險、高報酬的選擇;而在全球軟工職業行情崩跌的現在,大公司都在裁員或凍結、小公司普遍沒有餘力擴編,若跳槽後不滿意,要再找到同樣競爭力的職位也更困難。

即使在裁員很罕見的日本,我待過的前兩間公司都裁員了,其他多數公司就算沒有裁員過,也很可能是人力凍結或縮減名額。即使我運氣好沒有被裁員,但不能否認心態上也有一定程度的壓力。

社群媒體上的各種「成功人士」經常塑造出一種「只要有能力就永遠能夠往上爬、爬不上去是你的問題」的人設,才能持續賣出顧問服務與成長課程;但一直以來他們都刻意不說破的事情,就是總有一天我們都會面臨「找不到下一個跳槽目標」的問題。

大雨後,樹幹上的蝸牛,東高根森林公園,2024-08-07

著名的「彼得原理」指在企業的等級制度中,人最終會被升遷到不能勝任的職位。每個人總有一天會走到職涯的極限,這是無法避免的課題;而另一個更為殘酷的事實是,我們工作能力的極限並非到達高原後就永遠維持不變,而是跟健康一樣,可能會隨著時間開始衰退,或是隨著生活重心的轉移,而無法投入跟年輕時一樣多的精力以維持競爭力。

三十後半的工程師們,如果你也跳槽過幾次的話,大概會有類似感受:隨著年資與薪資的上升,能付得起同樣薪資的公司變少了,也因為我們的經濟要求跟著提高,零食、熱情與股票選擇權變得很難再吸引我們,為了家人、生活與健康,我們寧願要更自由的工時、更平衡的工作條件,因此薪資停滯或下降並不少見。

這個「再也無法往上爬」的狀態像衰老一樣,不會某一天醒來發現突然所有公司都拒絕與自己往來,而是隨著自信與動力的衰退,職位與公司也逐漸地不再變動,

就像歷史上的帝國衰亡一樣,我們在掙扎的過程中也無法確認自己的職涯是否停滯,只有等到自己真正步入中年危機,屆時回頭才能蓋棺論定。

銅手銬

1970 年代的矽谷有一個「金手銬」的現象:企業用高薪、股票以及各種綁定時間限制的紅利來限制人才流動,這些報酬的誘惑是如此巨大,以致於員工寧願繼續消耗熱情、犧牲更好的潛在工作機會,也要繼續待在目前的公司。

這幾年的軟體工程師也同樣被卡住難以跳槽,但與當年矽谷的金手銬是完全不同的原因。矽谷的金手銬是企業積極留人,導致人才流動性降低,而近年的軟體工程師則是因為沒有更優渥的條件、加上大環境消極的裁員而降低流動性。

在疫情前的日本,即使是第一線外商公司如 Google、Indeed,拿到的薪資也只是矽谷的入門等級。然而疫情後日幣貶值、一線公司全面停招與裁員,到現在仍然沒有復甦,使得狀況還比以前更差了一點。

拿登山來比喻,我們原本覺得台灣有兩百多座超過 3000 公尺的「高山」作為目標,現在那些高山卻突然無預警地封閉,只能止步於 1000 公尺的「小山」。

即使把場景換到全世界最有軟體競爭力的美國,這十年來也沒有出現過幾間如 Google、Facebook 這樣的新創公司。那些「只要選到一個好新創,IPO 之後就能退休」的故事,彷彿歷史課本的考究資料那般遙遠。而那些先前已經成功登上「矽谷高山」的軟體工程師們,也有四十幾萬人突然遭遇資遣而被送回「平地」,儼然成為了活教材。

樓梯上的涼亭,東高根森林公園,2024-08-07

疫情後的這五年狀況持續變糟,雖然有些觀點認為這些被裁掉的名額會在低薪的地區招募回來,但以目前觀察到的數字顯示,即便在有低薪優勢的國家,這幾年也沒有開出足夠的職缺,因此目前看來,疫情前全球軟體工程師的榮景似乎不會在幾年內回復。

這一次,企業並沒有積極地施加給我們「金手銬」,而是我們自願爬上山,只是不知不覺回頭才發現另一座山好遠,自己也難以快速下山、再次登上另一座山。

跟日本的同齡工程師朋友們聊起求職現況的時候,幾個人不約而同地表示「待在目前的公司做到退休也不是太差的事情」,已經很難見到有人可以抱著剛畢業時那種「不爽我隨時走人」的盛氣凌人姿態。

當然,這可能也跟我的年齡層、同溫層有關,但重點是我們戴著的這副手銬既不高貴、也失去了光澤,所以我叫它「銅手銬」。

背德感

即使在這樣的背景下跳槽風險會比以前都高,我還是選擇了跳槽,看起來很矛盾,但原因很簡單,因為不跳槽的風險並沒有比較低,正所謂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那何不選擇當下看起來最好的即可?

在拿到 offer 的前夕,我們團隊剛好有一次聚餐。平常大家感情還算不錯,因此吃飯有說有笑,餐後我們到咖啡廳繼續討論工作,我與兩位工程師安排著下一週的計畫、產品經理跑來跟我們說客戶有些需求,接下來的優先事項可能會有些變動等等。

大家討論著技術可行性、他們還開玩笑說三個胖子靠一個瘦弱的我獨挑大樑,我靦腆地笑了,彷彿我還會繼續待在這個團隊。

我跟老婆說,這就好像是我已經有了外遇對象,雖然還在曖昧期,但知道自己可能很快就要跟對方私奔,卻同時還一邊跟家人討論買房、未來的生活規劃等等,假裝我們的關係還會繼續下去一樣。

但因為我沒有拿到正式 offer,沒有辦法攤牌,作為一個專業的工作者,我只能按兵不動、維持現有計畫、假裝什麼都沒發生、繼續上班,而這種持續好幾天的隱瞞行為,讓我過得非常不自在。

日本的烏鴉看起來都好自由,東高根森林公園,2024-08-07

當然,工作畢竟並不是結婚,企業財務比我個人的財務還要強壯百倍,不會因為我離職就倒閉(記住,員工根本沒有那麼重要),同時企業本來就應該要做好員工離職的準備,因此我不對公司抱有任何愧疚感。

但對於一起工作的夥伴,我就很難做到完全不愧疚,因為為了維護自己的權益,我選擇做一個更「專業」的工作者,也做了幾天的陪笑工作。

有趣的是,我做的事情嚴格說起來甚至不算是道德瑕疵,但仍然對自己的「欺騙」行為感到不自在,我驚覺「難道自己是什麼卑微的打工仔嗎?」但或許是台灣的文化早已養成扭曲的工作價值觀,即使我理性上可以接受,一時之間也難以改變吧。

更多的薪水等於更早獲得自由嗎?

如果加薪不用犧牲任何事情,那就太好了。

職涯前半,薪資可以隨著技能與籌碼的提升呈正比上升,隨著技能趨於成熟、薪資逐漸達到市場水準,要在企業中持續增加薪資,勢必得犧牲掉其他面向:有人承擔更多責任、有人換到更不穩定的職涯、有的人則是犧牲時間或健康。

對於非工作狂的一般人來說,我們有更重要的生活價值要追求,而犧牲它們未必值得。所以我並不喜歡升職、更不喜歡做管理職。

藉由跳槽來加薪,在到達薪資天花板之前的確是一個方法,但每換一次工作,都會離那個極限越來越近。無法再加薪、甚至要降薪的那一天終究會到來,而我並不喜歡在企業的工作,所以每次我都問自己:「究竟這次跳槽能用同樣精力與時間存到更多錢、早點不受工程師的工作束縛,還是會反過來更不自由?」

這一側烏雲密布在打雷,大樓卻映照出反面的好天氣,溝之口駅,2024-08-07

這個問題比幾年前難了一個等級,因為疫情後所有計畫的未來可見度都大幅降低了:以前能看得到的路徑一下子就被迷霧蓋住,雖然我看不清楚前方的道路,但我卻感到未來的路徑不斷地在眼前高速排列組合,而目前腳上所踩的位置也可能突然消失、讓我掉入深淵。在這樣的處境下,事先選好一條固定路線的意義不大。

在這樣視野很有限、選擇也很有限的職涯選擇中,沒有人知道最佳策略,讓我想到投資界有句話叫做「不要做預測,要做對策」。不預設未來的計畫,反過來讓自己準備好應對各種狀況,才是比較務實的選擇。

究竟一直追求加薪可以讓我更早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還是會讓我某天突然一腳踏空失業?另一方面,脫離全職是會斷了自己收入,還是趁年輕培養別的事業、讓財務變得更有韌性?又或者有折衷的方法?我沒有答案,只知道這是接下來給自己的大哉問。

希望繼續好下去

我常覺得自己是很難適應環境的人,但在職涯上又愛選擇比一般人更不安穩的道路。原本覺得這是一種矛盾且自虐的體質,但現在慢慢發現,或許比起身體上的不適應,真正難適應的是我頑固的核心價值觀,才會導致我自己寧願承受轉換工作的風險與不穩定,也要尋找新的可能。

以前不希望剛換工作就昭告天下,擔心結果不盡人意之後會丟人現眼。不過年過三十之後已經不那麼愛面子,在去掉不切實際的羞恥感之後,我發現以前的自己只是害怕對新工作有更高的期待,然後承受不起落空的失望而已。

東高根森林公園,2024-08-07

其實不管別人是羨慕還是看笑話,對我來說都不重要,因為真正在意我結果的人也只有自己跟少數親友,而人生最後只有自己能對自己負責。

另一個有趣的事情,是三十前半換工作,跟三十後半的換工作,都是進了同一間公司,但一切的條件都改變了。公司的組織架構從第一線主管到 CEO 全都換了人,所以即使客觀條件比較好,但我心裡卻更戰戰兢兢,就怕一步踩錯弄得灰頭土臉。

當時是氣餒於台灣的軟工市場、興奮地來到日本,因此充滿著對新環境的激情,還不知道接下來會被 covid-19 搞得提心吊膽、關在家裡兩年;現在談的薪水比較高,但考慮到日幣大貶值、大環境差、自己年紀也增加,更重要的是我已經認知到自己不想一輩子在企業工作的情況下,我對新工作的激情與期待遠比當年少。

現在的我已經不太在意升遷與加薪的機會,但被逼著做討厭的工作、失去自由的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是我內心更在意的風險。

我在面試的這段期間,一直想起劉揚銘的這段文字:

就算未來的日子突然變壞,我也已經擁有很多美好的東西了,不覺得人生還缺什麼,也不後悔曾有哪些能做的還沒做。基於一直以來得到的幸運,未來會變壞大概也很合理,不過我還是祈禱,老天對我溫柔一點吧,讓我繼續好運下去。因為我也正在努力,對這個世界溫柔一點。—〈我現在過得很好,而且大概會一直好下去

東高根森林公園,2024-08-07

小時候總被說要「知足」,但大人的「知足」總是扭曲的解釋,彷彿在說「你已經有這麼多了,為什麼還不滿足?」似的,要強迫我接受所有他們認為對的事情;長大之後我終於理解了「知足」的真正意義:「知道什麼對自己足夠,同時也知道什麼對自己還不夠」,而劉揚銘的那段話,在我看來就完美地展示了,什麼叫做知足。

像他那樣「不覺得人生還缺什麼」的境界,是我還沒辦法做到的豁達,但看到這段文字之後,我便希望自己、以及正在看這篇文章的你們會有「希望一切會繼續好下去」的勇氣,畢竟我們都已經很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