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權」

臉書弱了,演算法卻更強

2017 年,那是一個網路媒體正歷經 Facebook 等社群媒體荼毒的年代,一些媒體人紛紛跳出來說平台演算法對媒體環境能造成多大的影響,以及高聲疾呼改變媒體生態是迫切要務。

我有不少文章被網路媒體引用過,但多數的網路媒體編輯受限於組織限制,只能花費極少的精力在內容,並沒有辦法做到真正傳統意義上編輯的工作,最多就是改個吸睛標題、換上一張視覺圖。

當時的我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於是寫了一篇〈取回你的注意權〉,而這篇文章也是我唯一受到有經驗的編輯邀請、並且得到了大量建議與修飾,讓我覺得反而有賺到的一次。也是因為如此,我才感受到創作內容就像一塊磁鐵:「一個關心媒體內容品質的主題,會吸引到真正在意內容的讀者」。

短短七年,網路媒體早已風雲變色:Facebook 仍佔有一席之地,但不再有人覺得他是社群龍頭,媒體形式也從當時的文字輔以圖片、圖片輔以文字、影片,逐漸演化到現在主流的短影音。

唯一不變的是演算法仍然宰制一切:2017Q4,三大廣告巨頭(Google、Meta、Amazon)的單季廣告營收約為 400 億美元,這個數字在 2023Q4 翻了三倍,變成 1200 億美元。不難想見在這樣龐大的商業利益結構下,演算法對消費者與創作者的掌控度更甚以往,全面地啃食大眾的注意力。

Lazona 附設腳踏車停車場,川崎駅,2023-08-05

我很清楚,就算集眾人之力也很可能無法拯救媒體生態,但像我一樣的消費者往後還是需要跟演算法搏鬥,並且要花上更多心力才贖回我們的注意權,因此寫了這篇文章。


第六權(注意權)

解釋第六權之前必須先從第五權說起。第五權是由西班牙記者伊格納西奧·拉莫內特所創的詞,作為第四權大眾傳播媒介(媒體、公眾視聽)的延續,第五權更廣泛地延伸到網路自媒體,伊格納西奧認為,所有網路媒體都不應該受到政府控制或審查。

時間回到 2010 年代,當時我很喜歡一個網路笑話叫做「Google 找不到的東西就等同於不存在」,但那時候我沒預料到未來會變成「即使能被搜尋到,無法被演算法送到大眾眼前的資訊就等同於不存在」。

2015 年,喬納·雷爾 和施洛莫·貝納茲在《螢幕陷阱》提出了「資訊無限、但注意力非常有限」的概念。2016 年 Jasper L. Tran 在一篇期刊文章《The Right to Attention》首次正式提出「注意權」的概念,希望藉此呼籲立法,將「注意權」納入美國普通法之中。

網路上的內容一旦被審查或下架,我們還是能透過翻牆或查詢網頁存檔等方式,得知這些東西被操縱了。然而經過人為的演算法介入之後,這件事情變得模糊而難以界定,因為權力中心會將它們討厭的內容減少出現頻率,然後偷偷地塞進它們想傳達的資訊。我們甚至不知道什麼資訊被阻擋了,也不知道演算法是在何時、如何被巧妙地更改了,當然也毫無證據。

作為第四權與第五權的延伸,我將注意權命名為「第六權」,因為它的影響力更為強大。

在極權國家(中國、俄羅斯、北韓、伊朗等),人民沒有言論自由,不管是官方媒體(第四權)或自媒體(第五權),都無法說出事實;人們較容易忽略的是,這些國家也同樣沒有第六權:進入人民眼前的資訊多數是被操弄、設計過的,它們多數偏頗,有些則是與事實不符。

而在民主的自由國度中,即使政府沒有主動封鎖網路內容、也沒有透過將人民定罪來箝制言論自由,擁有資本或強大權力的實體(譬如政府、財團、資本家或立委)仍然可以透過控制演算法、或反向利用演算法(聘用「行銷公司」,或一般人稱網軍)來製造假消息影響所有人的認知。

在 AI 產生自我意識之前,它已經被用來破壞世界〉中我寫道:不管臉書往什麼方向演進,被控制並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被控制」。

第六權的作用更加幽微、難以被察覺或找到證據,因此很難立法管制,但也因為如此,我認為它的重要性也大於第四權及第五權,應該受到更大的關注。

在目前的科技環境下,第六權才是第四權與第五權的本質,沒有了注意權,我們擁有的言論自由只是一個虛假的表象:誰能取得注意力,誰就擁有實質話語權、能夠改變大眾想法、扭曲事實、取得選舉勝利、實行想要的政策、甚至取得任何想要的結果。

学芸大学駅附近,2024-02-10

在缺少第六權的(自)媒體生態,我們會看到缺乏陳述中立性事實的論點,只剩下把極端的觀點當做事實的錯誤資訊。並且為了方便傳遞錯誤認知,能見到的論述普遍變得淺薄且反智。

可怕的是沒有人阻止我們看任何媒體,只是優先進入我們眼簾的內容通常是劣質媒體、或帶有特定目的的虛假資訊。

如果說第四權、第五權是「自由發佈內容」的權利,那第六權(注意權)就是「掌握自己能看到什麼東西的權利」,而注意權的喪失,是當今媒體最嚴重的問題。


前往失敗之路

黃哲斌 在 2017 年所撰寫的《新聞媒體的火盃考驗》清晰地描述了新聞媒體的艱困考驗:作為一個有良知、有抱負的媒體(內容的一級生產者,在黃哲斌的定義中,也叫做一級傳播者),應該要如何才能告訴世人「我做的新聞有價值」,並進一步吸引讀者直接付費給我?

我沒有新聞背景、無法針對新聞媒體的困境講得太深入,但如果把這個命題從新聞媒體拓展到所有媒體,涵蓋了像我這樣的自媒體創作者,以及廣義的文字工作者,整個大生態的困境是類似的。

再進一步說,媒體生態是由生產與消費的循環所建立起來,因此媒體(生產者)的困境與讀者(消費者)的困境無法分割。這個時代給媒體的考驗,也同時是給所有讀者的考驗。

七年後我的結論逐漸清晰:社群平台已經幾乎掌握了消費者,進而控制了媒體的生產模式,甚至決定了內容。

上一句當中有一個小小的「幾乎」,是因為我不能忽視世界上還有一小群固執的人,仍然在努力抵抗平台演算法:有人靠著自律與自覺,有人則繼續使用 RSS 等主動渠道決定自己接受的資訊。

社群平台在這七年當中改變了很多:Facebook 與 Youtube 已經失去成長動能,但並未使得媒體生態變得樂觀;反而在抖音、小紅書甚至 Threads 的興起之後,整個環境變得更糟,而這也沒有偏離大多數人的預測,畢竟當時所有人都不認為未來的媒體環境會更樂觀。

而另一方面,既存的平台也未必就能往著好的方向改進。

推特是個 DAU 超過兩億、MAU 超過三億的社群平台,曾經堪稱「世界最大的市民廣場」,而馬斯克只用了 440 億美元,就將其變成中國式言論自由。

幾年前開始用推特的時候覺得它還不錯,有找到一群跟其他平台不同的同好,也可以跳出同溫層互相交流,又不至於讓我去面對其他偏激言論。

自從馬斯克收購推特、推動了一系列改變之後,我覺得推特開始變得更糟。一個不到我追隨者 10% 的小帳號,只要買了藍勾勾,他的偏激與誤導性言論就可以輕易地進到我的視野之中,而這跟馬斯克把內容審查團隊裁掉、改成用金錢的力量決定一事脫不了關係。

2023 年二月,馬斯克隨意更改演算法、封鎖帳號,再加上公布 Twitter API 即將收費的方針,讓很多日本年輕人感到危機、不知道自己的帳號哪天會被刪掉,因此使得日本老牌部落格 mixi 註冊量暴增為平常的八倍

冀望像推特這樣的企業行善不可行,因此有一些人把希望放在去中心平台,譬如華語區當時也掀起了註冊 Mastodon 的風潮;然而現實是去中心平台嘗試多年後雖然有一群支持者,但仍未取得主流成功。我身邊大部分追蹤的帳號最終都回來推特了。

類似的狀況一再出現,但每次都只是曇花一現。

武藏新城附近,2024-03-23

未來即使有新的平台出現,絕大多數人都仍然會受限於平台的掌握之中;而少數人抵抗演算法的努力不會改變生態,頂多是在鋪天蓋地的演算法天網中,形成一小群掙扎於邊陲地區的反集權住民而已。

現今的媒體與創作者並未在考驗中完全失敗,必須要等到再也沒有人談論媒體與創作者的考驗,我們才終於能夠畫上一個句點;但殘忍的是,成功之路已經關閉,差別只在於我們還能支撐多久,在那之前都是在「前往失敗的路上」。

而我也必須調整心態,寫〈取回你的注意權〉的時候曾經有不切實際的野心,想要喚起社會大眾注意,事實證明過了這幾年,媒體生態沒有最糟,只有更糟。

不過對於那些還想要贖回一點注意權的人們來說,在務實的角度上,我們還是有些事情可以做。


贖回注意權

喪失注意權有兩大壞處:一是失去掌握自己的時間、二是接收錯誤資訊。

在演算法控制的環境下,人們不但傾向低估自己的時間與注意力成本、也很容易低估產出專業內容的成本、進而傾向使用免費服務、加強廣告模式的循環。

如果消費者都覺得自己的注意力很珍貴,主動去選擇內容,那麼廣告便難以置入。而人腦的設計天生不容易抵抗廣告,所以實際上發生的是大部分人被演算法推播造成資訊焦慮、接著看更多資訊垃圾、然後再陷入更深的資訊焦慮循環。

廣告模式仰賴消費者長期的「忽略注意權」而得以壯大,因此媒體才能用多巴胺的刺激內容去吸引注意力,進而造就媒體產業鏈失衡:內容生產者的權力被強迫轉移到媒體平台,整個生態不可避免地劣化。

我們總覺得時間不夠用,但實際上缺乏的是注意力。

而失去注意權之後,我們便容易開始被動思考,認為看到什麼就是什麼,於是當錯誤資訊被精心地埋在演算法之中,便很容易被誤導。

駒沢通り,学芸大学駅附近,2024-02-10

如何避免失去注意權、甚至主動「贖回」注意權,我在網路上徵求了大家的方法、加上自己的心得,分別整理出「心法」與「方法」兩大方向以供參考。

心法是一些大原則,例如:

  • 過程>成果:培養一個能單純享受「過程」、而非被「成果」帶著走的興趣,避免被競爭焦慮影響。
  • 付費>免費:閱讀「付費」高品質內容,而不是演算法推播「免費」但無意義的內容。因為免費內容花的是自己寶貴的時間,而付費訂閱並不比自己的時間貴。
  • 主動選擇>被動推播:資訊來源會越來越重要,因此要「主動選擇」信任的資訊來源(譬如信任的人、經過查證的媒體、第一手原文而非二手資料),而非「被動推播」的陌生來源。
  • 駕馭>被駕馭:社群網站應該被當作工具使用,而不是反過來被它們駕馭。例如發文可以是為了組織想法、尋找同好,而不是為了流量焦慮;讀文章或看影片可以是為了研究有興趣的內容,而不是打發時間。
  • JOMO>FOMO:培養 JOMO (Joy Of Missing Out) 的心態:如果一個資訊錯過就找不到,那 99% 的機率是雜訊,避免資訊過載的焦慮;不要在意別人的表面成就,避免比較心態上的焦慮,而是專心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從事讓自己快樂的活動、更多自我實現。

方法則是具體可以實踐的行動,例如:

  • 使用 RSS 閱讀器如 Feedly、或單純用 email 主動訂閱喜歡的電子報。
  • 關閉不需要的通知及未讀數字、紅點,甚至預設關閉通知、移除不用的 app。
  • 如果覺得服務值得,就付費跳過廣告。
  • 一旦發現信箱收到不需要的廣告與會員通知信,就取消訂閱或封鎖。
  • 自定工作時段、開啟專注模式、定期安排無網路的線下時間數位排毒(散步、運動、冥想、創作等一個人的活動)。
  • 定期分享自己喜歡的內容給社群,並尋找同好,不斷拓展能夠主動訂閱的好內容。
  • 不打卡:打卡這件事情已經消失在我的生活多年,很多人或許會覺得我是「數位失蹤」的狀態,但對我來說,旅遊是為了讓自己享受過程,所以事後再寫文章、發佈攝影作品更適合我。
  • 開始創作:日記、寫生、攝影、vlog,任何形式的紀錄都可以,只要沒有人看也能享受過程,而不是被數字焦慮感控制著,那就能解放大腦,奪回主控權。我創作是因為我喜歡創作,就像〈掃地不是為了乾淨,掃地就是掃地〉。
  • 回報「不感興趣」或「直接封鎖」,但因為這種方式仍然是把主動權交給演算法,通常效果有限,像 Threads 這類焦慮大染缸、或短影音平台能別用就不要用。
  • 設定 Gmail 標籤與過濾規則,讓收件匣維持最乾淨的狀態。
  • 只關心最重要的社群,其他頻道一律 archive(適合 Telegram)或者直接退群(適合一般社群軟體)。

心法是放在心裡的價值觀,可以長久維持;而方法則是培養習慣、讓自己的身體與大腦記住,才能隨時提醒自己離開演算法的漩渦,但必須隨時代演變而不斷更新。兩者缺一不可,但並非對所有人都是一成不變,每個人都可以有贖回自己注意權的心法與方法。

在〈取回你的注意權〉一文中,我最後寫的是:「我們每一次的消費,都在為我們想要的世界投票」現在我稍微修改一下,變成 2024 的版本,我認為這樣能更好地總結注意權的重要性。

每一次的閱讀不只為我們想要的媒體環境投票,也為我們自己的注意權投票,而不投票的代價就是犧牲掉自己的認知與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