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式殺死了興趣

興趣是賺錢的台灣人

一個台灣推友說身邊都在談論買房跟投資,因此感受到年紀真的大了。這當然是比較資深的社會人士容易有的需求/煩惱,但除了年齡層的因素之外,我也認為買房跟投資的焦慮已經拓展到更年輕的族群,甚至說是全民共享也不為過。

同樣地,某天我也看到 Threads 一位住在日本的台灣人說「台灣人的興趣是賺錢。」她還說:「日本人對於興趣的培養和著迷程度,常常讓身為外國人的我覺得很羨慕」。

但我覺得多數台灣人並非真的打從心底喜歡賺錢,只是被焦慮感培養出想要賺錢的慣性。


我父母出社會工作的時間點大約是 1970 年代,那時候經濟成長率年年接近 10%,而我出生的 1980 年代,國人每年薪資成長率也接近 10%。

在當時,只要努力賺錢就有房子、能夠安心退休,「賺錢」所帶來的是一個線性且可預測的未來想像,因此把賺錢放在第一順位,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情 — 先賺錢,其他事情等以後再說。

或許我們也可以換個角度,從外國人的眼中看台灣人對於錢的執著。我有一個德國同事,他的某任前女友剛好是台灣人。他說,當時第一次見到女友的母親,對方劈頭就問:「你賺多少錢?」這給他很大的文化衝擊。

直接問別人薪水,在多數國家都是很沒禮貌、侵犯別人隱私領域的行為,所以或許有人第一個反應會是生氣,不過因為他對台灣已經有點熟悉度,也去過其他不同國家,所以能比較開放地看待這樣的文化差異,最重要的是他足夠幽默,所以能夠把這樣的文化衝擊用輕鬆的口吻講出來,讓一件壞事變成我們茶餘飯後的輕鬆話題。

但我聽完後更多的感覺,是作為一個台灣人的無奈,我們的文化優先用錢定義一個人。錢甚至可以改變思想,讓台灣人打從心底認為一件錯的事情是正確的,只要有錢。


時間快轉來到我出社會的 2010 年代,賺錢的重要性反而有增無減,因為多數白手起家的年輕人不但當下買不起房子,而且也知道自己未來很可能買不起想住的房子,而我們唯一的應對方法只有「想辦法賺更多錢」。

小時候曾住在基隆低窪地區,有一次疑似因為大淹水而污染了餐具,我不斷地拉肚子,後來好不容易活了下來,但根據當時的照片,我從一個擁有「米其林輪胎胖娃娃」三層肚子的小胖弟,變成了體弱多病的體質,一直到現在,我的身材都還是很瘦。

我會想到這件往事,是因為賺錢的焦慮就像永無止盡的大雨:看著街上每天都在淹水、甚至淹到家裡,我們卻只能日復一日地把水舀出去,面對這樣的絕望,除了消極地繼續舀水,我們別無他法。

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在台灣的文化中,賺錢都是我們的第一要務。但差別是從我這個年代開始,我們必須要面對父母當年所不曾擁有的焦慮感,一方面薪資遠遠跟不上房價與物價的上漲、另一方面則是畸形的社會價值觀仍然推崇階級優越感及消費主義,甚至比起往年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的同溫層多數比較有同理心,但在台灣的時候「你怎麼還沒買房」、「再不買以後就買不起了」、「年薪百萬不夠吧」這樣的話語及暗示,無孔不入地充斥在每天的生活當中;而在同溫層之外,更多則是「沒房就是魯蛇」、「沒有房子是你不夠努力」、「存款只有一千萬太少了」這類的焦慮催化劑。

說台灣是一個必須要「踩在別人身上以獲得成就感」的殘酷世界,一點都不為過,如果不這樣做,馬上就會被更有錢的人所製造的焦慮給淹沒。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總是有人會想要先踩幾個人,用別人的悲慘來麻痺自己,讓自己稍微好過一點。


冰拿鐵

幾個月前,我開始喜歡喝冰咖啡拿鐵,至今為止我造訪了約二十間咖啡店、獨立咖啡烘焙坊、複合餐飲店等等,只要菜單有冰拿鐵或冰歐蕾,我就會在週末行程去嘗試看看。

不論台灣或日本,咖啡拿鐵都非常有人氣,但一般以熱拿鐵為主,冰拿鐵則是相對冷門的選擇。

冰拿鐵必須要加冰塊,而一旦冰塊融化了,味道便會被沖淡;但冰塊融化也未必全然是壞事,因為當冰塊只融化一部分的時候,咖啡的味道也會跟著變化,有時候是變得更順口、有時候則是從苦味逐漸變為酸味。而把握冰塊融化太多之前稍縱即逝的口味,同時享受咖啡味道變化的過程,則是我心中冰拿鐵的醍醐味。

本月喝過的冰拿鐵們,2024-03

本月喝過的冰拿鐵們,2024-03

我也發現日本的冰拿鐵基本上不會有奶泡,而台灣的冰拿鐵則是以有奶泡的形式居多。這對我來說非常有趣。後來查了資料才發現熱拿鐵最初是沒有奶泡的,是有人發現加了奶泡會讓口感變得綿密,才變成現在的主流。

但冰拿鐵就比較不適合加奶泡,因為 espresso 是熱的,必須要加冰塊才能做成冰拿鐵,如果硬要在冰塊上面加上熱騰騰的奶泡,則會因為上層的冰塊融化而變成無味的水與牛奶混合體,口感與味道都很差。另一個問題則是因為上層有冰塊,因此喝冰拿鐵比較好的方法是用吸管,避免喝到稀釋的部分,這時候上層的奶泡就顯得可有可無。

冰拿鐵並不是絕對不能加奶泡,我也在日本喝過加了奶泡的冰拿鐵(只有一次),冰拿鐵的透明杯子加上厚厚的奶泡變成白、棕、白三層顏色,能讓照片看起來有高級感、比較適合打卡拍照,或許這是日本跟台灣的咖啡文化差異,只是我仍然更偏好沒有奶泡的冰拿鐵。

我甚至為這個興趣開了一個 Instagram 帳號:leafwind.latte,用來記錄那些讓我印象深刻的冰拿鐵們。


興趣與軟實力

我花了很長的篇幅在解釋自己對冰拿鐵的喜好,可能很多讀者看到這裡已經出神了,但這樣的興趣在日本的環境當中,不過只是在他們成千上萬的興趣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愛好而已。

有次聚會中,我認識了幾位在日本居住的台灣人,有人對露營用品極度著迷、有人以本地的球隊當做自己的精神支柱、有人喜歡研究車輛,那份喜好甚至已經進化到了在家中有一個專屬車庫、有零件能替自己的車維修的程度。

他們對興趣的花費都超過了我在攝影器材上的投資,因此我還跟老婆得意地說:「妳看,玩攝影也沒有那麼花錢嘛!」

攝影也是我到日本之後培養的另一個興趣,如果我還住在台灣,很可能到現在都對於擁有一台自己的相機興趣缺缺。

我發現來了日本幾年之後,多數人不分國籍都會在這裡嘗試創造屬於自己的生活方式:看演唱會、賞鳥、滑雪、騎單車、品嚐某種麵包、酒、咖啡、甜點,有數不清的東西可以追求、幾乎任何一件事情都會是某個人固定的「巡り」行程,但卻不一定要花很多錢。

同時,大家也很樂於分享自己那些「奇特」的興趣、更容易找到同好。台灣人當然也有自己的興趣,不過通常是在後面的順位,甚至被鄙視、被壓抑:只要你的興趣不能賺錢,那就登不上長輩的大雅之堂。

在台灣,「興趣」常常是話題終結者:只要你稍微花一點時間在自己的興趣上,就會被同輩投以「好奢侈」的羨慕眼光,因為那不存在於多數人的生活當中、很難得到別人的共鳴與回應。

café 1886 at Bosch 百葉窗的風景,剛好結束營業的前一天,2024-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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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用錢與工作衡量一個人

我還記得剛畢業的時候面試了一間員工有幾十萬人的外商(但在台灣是徹底的台商),面試時主管跟我說:「你不應該追求 WLB(Work-Life Balance)」。

十年後任職的公司給了我強烈的文化衝擊,這裡有著來自二十多個國家的員工,每個人不談 WLB,而是理所當然地把生活擺在第一順位:老婆生病了直接請假去帶小孩、下午請兩小時的假去辦證件、開會到一半把來搗亂的小孩或寵物直接放在鏡頭前哄等等。

每次開會前的閒聊,或者跟主管的定期一對一會談,一定是先從生活及興趣開始,而不是談論工作。

我很清楚自己是幸運的一群人,所以有倖存者偏差,畢竟日本也跟台灣類似,以勞工奴性堅強聞名,並且普遍比台灣高壓,所以老實說,我也覺得多數日本上班族未必有這樣的餘裕,但他們不是不想,更多是受限於不能。

我很清楚,一旦有了錢跟時間,日本人拿去投資在自己興趣上的比例會高過台灣人。

捫心自問,即使在台灣當上了一個稱職的中階主管、取得了不錯的薪資與認可,社會的氛圍仍然會叫我們再往上爬、再更加努力工作追求更高的薪水,因為台灣人對成功的定義就是金錢、職位、房子,多數人不在乎你花多少時間陪伴家人、花多少時間在自己有興趣的事情上。

台灣有數不清「犧牲百萬年薪去種田」的新聞,不斷地在灌輸這樣的價值觀。諷刺的是,我們不直接欣賞那些本來就一直在種田的農夫,而是把目光放在犧牲百萬年薪跑去種田的那些人。

喜歡錢很常見,但像台灣人這樣,把賺錢當做一種神聖信仰,以至於願意犧牲家庭、犧牲生活品質、甚至犧牲整個人生的國家並不多。如果哪一天台灣總統大選,選項只能有神明,那財神爺應該是躺著選。

興趣是生活的一部分,輕視興趣就等同於降低生活品質,能夠做著自己樂在其中的興趣,才能孕育各個領域的人才。音樂、繪畫、體育、漫才、攝影、咖啡、滑雪、寫作、設計,都是如此。

台灣有數不完的台灣之光,但如果有另一個平行世界的李安也出生在台灣,但不幸沒有前往美國留學,他有辦法整整七年都「不務正業」嗎?

身為一個沒什麼文化的工程師,我沒有資格定義「文化」這個詞。不過至少我知道,文化跟生活、興趣都離不開關係,而我好奇的是,數十年獨尊金錢的單一價值觀,究竟殺死了多少人的興趣?


背公式拿數學獎牌

高中的時候,班上曾經要推派代表參加數學競賽,我的數學成績雖然很好,但因為競賽的條件是要在時間壓力下用最快的速度解出答案,因此背誦了大量公式的同學自然佔了優勢。

我還記得他們因為自己能夠快速大量套用不同公式猜出答案而歡呼,彷彿整個比賽是在比題型的記憶大考驗,而不是對數學的理解。

從那時候起,我就驚訝於台灣人推崇公式解與速成的程度,並始終不能理解「在不懂原理的情況下套用公式」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 如果是要追求計算的效率,為什麼不讓電腦算就好呢?

台灣曾經在 1990 年代引入建構式數學改革,後來完全失敗並被全面拋棄。建構式數學的本意良善,但也不難理解它一定會失敗:課綱與教材只是反映填鴨文化的現象,並不是原因,只要我們的文化中仍然把「速成的公式解」奉為圭臬,建構式數學的教學方式就會格格不入。

以小學的乘法舉例,別人已經算出答案了,用建構式數學的學生還在加法,那建構式數學的學生就會在解題速度上看不見別人的車尾燈。只要速成的進度壓力還存在,那建構式數學就不可能被家長、老師採用,以至於學生自己都會討厭這個學習方法。

這個社會並沒有空間讓我們自行探索與思考,而是習慣於照抄速成解法,而且我們也對於用考試分數這樣的 KPI(Key Performance Indicator)來衡量學生成就而感到滿意。

之前有個「虎媽」的新聞,讓自己的小孩在小學下課後繼續回家苦練各種課程到晚上十一點半,一天除了六小時睡眠以外全部都在上課,因為她的價值觀是「只有成果展現才是快樂的」。

但如果小孩真的被這樣教育長大,對於興趣的理解都會停留在成果導向,而非過程導向。換句話說,如果以後彈鋼琴不能得獎,那他就不會快樂。

這已經不是興趣,而是公式化的工作。不只過程公式化、連衡量結果的基準也是一則公式:能到維也納表演、能到日本比賽才是成功,彈奏自己的喜歡的曲子則不是。

能夠脫穎而出的創作者必須要有某種異於常人的堅持與熱情,而從外部加諸的軍事化訓練能否在小孩長大後發揮作用,恐怕要打上一個大問號。

賺錢是為了生活的手段、得獎是對興趣的肯定,而這些都不應該倒過來變成目的。

小朋友的摔角體驗活動,從擂台柱上一躍而下的必殺技,2024-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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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能賺錢嗎?」

我在日本的時候,常會聽同事或朋友講述他為什麼喜歡某種活動。講的人津津有味,聽的人也拓展了多一點對不同生活樣貌的期待,那是一種雙方眼神都發亮的互動。

譬如有次,我聽同事講到他觀看 F1 賽車有趣的地方,他把震耳欲聾的引擎聲描述地非常生動,並強烈推薦我要去現場體驗一次,當下我都快被說服,覺得一輩子應該至少要去一次(當然,一定要準備好耳塞)。

反過來,當我說自己喜歡一邊散步一邊拍照攝影、喜歡到處喝冰拿鐵「巡り」的時候,也不會有人會問我:「那你有沒有得獎?」或是「這東西賺錢嗎?」。因為大家都很清楚,興趣本來就應該只是興趣,不需要用任何數字去量化、更不需要把比較高下當做第一順位。

當多數人談論自己興趣的時候,對方會好奇地想知道更多、並接著追問更多細節、去了解為什麼那件事情吸引人,甚至逐漸一個帶一個變成同好會,而不是讓話題僅停留在賺錢的時候,或許我們就離一個鼓勵「興趣」的社會更接近了一些。

要改變社會氛圍需要長期的努力,聽起來很八股,不過我真心希望不管在哪個社會,人們都能逐漸擁抱開放的心態,而第一步,或許能夠從分享興趣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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