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創作退化成消費
自我中心,還是演算法中心?
自西元兩千年網路泡沫以來,人在平台上每天發佈的動態與影音數量一直在增加;而最近幾年,社群上發佈的各種媒體數量增加更為急遽,多數人隨手一按就馬上能發出動態,我們稱之為自媒體時代。
但我卻覺得「自媒體」這個詞非常地諷刺:雖然經由我們手中發佈的東西越來越多,但屬於我們自己的東西卻越來越少了。
我常看到有人在社群檔案上昭告天下自己的 MBTI 類型、或者只看了幾個字就出征對方,乍看之下這些行為很自我中心,因為他們都很強調「自我」在網路上的存在感:每個人的聲音變大了、認真了解別人的時間變少了。
然而這樣的自我中心可能只是表象,實際上我們更像是把注意力放在那些跳動的數字上,藉由那些數字刺激所得到的多巴胺而得到快樂。
我們不但不閱讀別人,也不怎麼閱讀自己。
二子玉川 Rise Shopping Center,通往異世界的門,2024-02-24
以前的工廠流水線會有一排作業員坐在固定的位置上、等待機台上的輸送帶把原子筆的各個零件送到面前、拿起已經組裝一半的原子筆,迅速且熟練地將彈簧組裝上去,然後交給下一個作業員把筆蓋蓋上。
看似以自我為中心的短影音創作,實際上是以演算法為中心運作的生產線。演算法告訴我們:「嘿!現在的趨勢是科目三,輪到你了!」於是在螢幕前的我們拿起現成的音樂、現成的主題,把自己的樣子裝進那個影音容器裡面,然後滿足地上傳。
雖然我以文字創作為主,但我並非一味認為影音是比較劣等的媒體,因為文字也有一樣的問題:如果說抖音是短影音的代表,那 Broetry 就是短寫作的代表。Broetry 的文體形式頗有「抖音味」:簡短、固定樣板、吸引人進去閱讀並且得到短暫快感,卻無法引起深度思考。
並非所有短文跟短影音都沒有內容,但這樣的形式的確在大幅降低創作與消費門檻的同時,也勢必會獎勵使用樣板大量產出的行為,從而逐漸降低我們在創作中屬於「自己」的部份。
我們不會說按照固定生產線步驟組裝好的原子筆是一種創作,卻會說按照樣板產生的短文或短影音是一種創作。
現在每天有數不清的人,花大量時間坐在生產線前面,等待演算法把短影音推送到自己面前,然後執行屬於自己被定義好的工作:按讚、分享,或是加入他們的「創作」行列。
抖音幹片也好,科目三、滑步舞也罷,它們很像是現代自媒體版的原子筆,差別是組裝原子筆可以拿到薪水,生產影片的人平均拿到的錢卻遠比最低時薪還要低,而整天觀看這些短影音卻一毛錢也沒有。
有句話形容地很妙:「蘋果的 App Store 抽成 30%、而 Youtube、Instagram、TikTok 等社群平台的抽成卻是 100%。」— 我們在這些平台上的生產行為,全部都被平台賺走了,甚至現在它們還反過來,嘗試跟我們收費。
在台灣缺電各方爭論是否應該要支持核電的時候,曾經有人提倡我們可以用愛發電,我認為那是不可行的;但這些平台卻名符其實地做到了「用多巴胺發電」,而且效率越來越高,或許有朝一日,這能成為未來最有效的能源利用方式。
當創作退化成消費
最近 OpenAI 發佈了新的文字轉影音產品,Sora。現在 AI 將文字生成影音的能力也越來越強。端傳媒針對 Sora 這個產品訪談了各個領域的人,標題為《SORA降臨:藝術又死了,事實再沉淪?21世紀的工業革命(又)要來了嗎?》
這篇文章不討論 Sora 的能力有多強,但其中有一段媒體藝術家的回答,恰巧與我最近的想法不謀而合:
我最近在想,消費和創作的界線已經沒有了。以前我們崇尚創作,創作者在創作的過程本身裏就可以享受到很多益處和靈光。比如說,你做一個 3D 模型,創作的過程是 thinking by hands,過程中你有很多機會發現新的東西、新的可能,可以和自己對話、和搭檔對話,現在這種辯證關係沒有了。自動化之前,我的創作過程是很有成就感的,現在慢慢消失了。— 黃瓜
對我來說,這句「消費和創作的界線已經沒有了」可以再修正一下。與其說界線沒有了,不如說創作「退化」成消費。
「界線已經沒有了」會讓我想到柏林圍牆消失之類的情境,東德與西德仍然還存在,只是兩邊有了機會交流;但創作與消費這兩者顯然像是一個更不平衡的關係:「創作」以一種投懷送抱的姿態,打開城門心甘情願地主動要求「消費」來併吞自己。
二子玉川 Rise Shopping Center,溜冰場上的各種人們,2024-02-24
以往創作是一個跟自己對話的對程,現在我們不再問自己:「我想要表達什麼?為什麼要做這個?」,而是跟機器說「給我別的、隨機生成下一個看看」,或者甚至也不太干涉過程了,演算法叫我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會用好幾個小時和不同的 AI 模型說話,但回頭看八成時間裡,我都在和 AI 說:你這個搞錯了、那個做的不對、你應該用另一種方法做。有時候我想,如果自己直接寫代碼,而不是用它們寫,效率和成就感都會更高,但為了方便,看上去方便,我沒有那樣做。— 黃瓜
另一個我能想到的比喻是,我們不會說以前坐在電視機前面被動地轉台是一種創作,但現在卻津津樂道地說這個下 prompt 的過程是創作。
我認為創作的本質就是思考,因此簡化、甚至跳過「思考」這個核心步驟的創作,即使能得到一樣的成果,不管那是文章、書籍、音樂或影片,都不是創作,只是一個消費性產品。
近幾年興起一個「讓別人幫自己讀書」的風潮,有人負責大量總結書籍的重點,更多人則是透過閱讀別人的總結去完成讀書這個行為。
比起消費別人總結過的結論,思考才是讀書的根本。在讀書的時候練習思考的過程也是一種創作,而那個創作的成果,就是讓我的思考得到訓練。因此省略了思考之後,讀書這件事情就只剩下廉價的消費行為:看一百本別人總結的書,就好像看了一百個抖音幹片一樣,除了再次複誦看似很有道理的幹話之外,什麼也沒有留下。
這就是為什麼有些人聽說了很多大道理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的原因,你需要成為那個做總結的人,而不是總結的「消費者」—《你真的不需要一年讀100本書》
練習創作的理由
區塊勢的作者許明恩在 VK 科技閱讀時間 的 Podcast (45:33) 當中提到「寫作幫助我思考」,這不是偶然的個案,創投孵化器 Y Combinator 的創辦者 Paul Graham 也說:「學著寫作最終是學會如何思考,你不會想要停止這種學習。」,
普羅大眾對 AI 能寫作的反應都是認為『以前我們把計算交給電腦,所以現在我們應該把寫作交給 AI』。然而這兩件事情非常不一樣,寫作比計算有更多的思考成分,或者至少,它應該是如此。」— Paul Graham
我們可以從務實主義出發,說這是寫作的實用性,不過我也認為這是寫作的另一層浪漫意義,至少我們還相信人類應該要自己思考。
張潔平說:「理想上,人類應專心想像與創造,將重複無趣的練習交給AI。然而想像力與創造力非天生,當把練習過程外包給AI,人類要如何養成這些能力?」
做記者時,如果我沒寫過那麼多稿子、沒有聽過那麼多錄音,沒有像機器一樣重複了一年、兩年、三年最基礎的、每天寫新聞的這個階段,我問不出好問題。 — 張潔平
這張是張潔平的「理想人類圖」,圖的虛線左半邊說,人類在經過大量思考、創作的練習之前,能力平均比現在的 AI 低,而虛線右半邊則表示因為 AI 需要大量人類資料學習,能力的天花板比人類低(目前還沒有強人工智慧,所以先這樣假設。)
如果人類從一開始就不創作、不思考、不練習,也根本不可能到達右上角的境界,當然也沒有什麼創造力可言。
二子玉川 Rise Shopping Center,溜冰場上的各種人們,2024-02-24
所以,把所有執行過程都外包給 AI,自己卻不練習思考、創作,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矛盾的想法。如果我不懂行銷,要怎麼告訴 AI 需要生成何種類型的行銷文案?生成出來之後我要怎麼知道能不能用?
就像一個領導者只會叫員工努力工作,卻無法指導員工什麼是好的產出、也無法分辨誰做得比較好,那這個領導者的存在意義就會受到挑戰。
人類總是一邊說「機器的進步可以讓我們專心創作」,卻又越來越不傾向創作,反而是追求廉價的消費,藉由快速消費別人的思想,來滿足自己短暫的快感。
盼望 AI 能讓人們從工作中解放出來、著重於創造力,這的確是一個美好的想像,但如果我們不思考自己工作的意義、我們該做什麼、為何而做,那等待著我們的可能不是一種解放,而是流放。屆時,許多人會在心靈上流離失所,一部分人會踏上尋找意義的旅程、但更多人則會在精神上變得窮困,虛度毫無意義的生活。
拿食物來比喻,消費不只是購買實體的食物,也可以是虛擬的精神糧食;消費思想這件事情若變得廉價,就像是拼命購買高熱量的垃圾食物吞進去一樣,短期能從糖分與熱量得到快感,但長期得到好處的一方,只有從垃圾食物獲利的商人,而不是我們。
即使我悲觀地認為未來創作會廣泛地繼續退化,直到所有人都不在意過程是否有創作者的思考,而滿足於用標準流程產出的消費產品,我還是會堅持思考才是創作,否則我們存在還有什麼意義呢?
二子玉川 Rise Shopping Center,僅在春天才能被稱作朧月的景色,2024-02-24
有時候覺得,「食古不化」就是用來形容我這種人吧。